2013/1/4 作者:
2010年12月12日,“南京大屠杀遇难者名单墙”延长工程在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墓地广场正式开工。文宝 摄
2012年12月6日,南京大屠杀75周年纪念前夕,《南京大屠杀全史》在北京首发。该书大量引用日方和第三方史料,是中国迄今对南京大屠杀历史最完整的原创性研究著作。作为重要课题的大屠杀遇难者名单调查领域,新增的一千多个名字有赖于多年来各方对大屠杀幸存者记忆的追寻。自1980年代起,南京即发动全民参与此项活动,被发现的幸存者们通过回忆,为部分遇难者建立了名单。到21世纪初,学界与民间人士还在市郊自发进行小规模田野调查。每一个遇难者的名字后面都是一场追问。不管是对史料穷尽努力的整理,还是对幸存者记忆的挖掘,研究者们想要做的是面对历史的精确。□新京报记者 吴伟 南京报道
每一次长度的延伸,都是遇难者重回历史的证明。
1995年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内,初建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墙,又名“哭墙”。最初长43米,刻有遇难者姓名3000个。2007年,增加至8244个。2011年,延伸至69米,姓名10311个。
2012年,还有一千多人的姓名在做上墙前的核实。
遇难者名字的搜集是对遥远记忆的一次次打捞。
在这场打捞中,教数学的教授费仲兴,用几年的时间令834个人的遇难者姓名重见天日。学者努力地用苛刻的史料查找来核实遇难者的名字。有人依靠幸存者的回忆来刻画遇难者的故事。
有了这份名单,30万不再是个抽象的数字,它由具体而微的人来组成。
难以完成的任务
南京的学者介绍,南京大屠杀遇难者名单的调查,比纳粹大屠杀犹太名单调查更复杂
遇难者的名字背后是一个个曾经存在的鲜活的人。
几十年后,想把每个遇难者都复原是一个无法完成的任务。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张生表示,对遇难者名单的调查“不能被日本右翼牵着鼻子走”。对统计遇难者相当重要的当时南京地区基础户籍信息,“当时中国的户籍制度严重不健全,遇难者全部制作名单是不可能的”。
据了解,日本广岛原子弹爆炸死难者和平纪念馆,报的直接遇难者人数是14万人,但实际也只征集到1.6万的遇难者名单。
30万,这个数字刻在了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的墙上。
南京大学民国史研究中心主任、《南京大屠杀全史》主编张宪文说,这来自于战后南京审判、东京审判的判决书,判决书中“30万人”的来源,是“法庭调查与当事人当庭作证证词,以及战后各方调查的综合”。
对遇难者名单的调查,更多的是寻找一个一个的故事。30万是一个大的数字。在这个数字里,能找到的故事和名字“才更具体和生动的构成了历史”,南师大张连红说。
学者王卫星曾经表示,统计确切的名单不可能做到。鉴于当时处于战争年代,人口统计体系不完善,人口是一个动态变化的过程,“有的人逃难离开南京城,有的人逃难进入南京城”。不光是遇难者名单,有时候微观层面的具体人数的确切,也很难做到。
“比如幕府山大屠杀,中方统计的遇难人数大概在五万人,日方统计的人数约为两万多人。”王卫星说,“由于史料的不完善或者缺失,这些可能是永远的谜。”
学者孙宅巍研究埋尸,经过多年努力从原有的4家慈善机构埋尸18.5万具,扩展到了8家共埋尸19.4万具。
他曾经感叹过,“搜集数目都如此困难,何况具体名字”。
很多历史资料无处可寻。
据《瞭望》杂志2009年报道,南京保卫战有9万多国军阵亡将士,大部分是被日军俘虏杀戮的。有南京市方面找到台湾军史馆,民进党执政时,对此置之不理;到国民党上台时,告知这些档案自1949年用麻袋运到台湾,至今还没解封。
南京学界专家介绍,南京大屠杀遇难者名单的调查,比纳粹大屠杀犹太名单调查更复杂。
中国经历了8年的抗日战争,侵华日军、汪伪政权不会主动做强调自己战争罪行的事;之后,国共陷入内战,没有人做这事;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后,长期以来中国现代史“等同于中共革命史”,再加之政治运动,南京大屠杀险些被遗忘;台湾方面,退守宝岛的国民党羞于提及此屈辱一页。
张宪文说,南京大屠杀史研究的兴衰,与历年来的中日关系走向戚戚相关:“我们已经错过了南京大屠杀史的最佳研究时机。”
孙宅巍介绍,直到1983年,因日本修改历史教科书,将“南京大屠杀”改为“占领南京”,这才引发了当时执行中日友好政策避谈“南京大屠杀”的中国政府强烈反弹,致相关研究全面升温。
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馆长朱成山曾对媒体说,由于年代久远、战乱等多重原因,南京大屠杀遇难名单的搜集整理工作较为困难。
他介绍,目前搜集到的1万多个遇难者名单,主要来自战后初期南京市抗战损失调查委员会、南京大屠杀案敌人罪行调查委员会的调查,以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各时期的幸存者口述证言、各种史料及遇难者家属所提供。
自行车驮回的名单
在汤山地区834人的南京大屠杀遇难者名单,有一多半是费仲兴用自行车驮回来的
幸存者的回忆是可以触摸的历史。也成为遇难者名单一个重要的增量。
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张生介绍,1980年代,南京市政府曾因日本修改历史教科书事件后,发动全市力量,找到大量当年的幸存者、遇难者家属进行口述回忆。
张生说,“那次调查很细致”,南京市区内能搜索到的幸存者绝大部分都找到了,现在估计只有零星的幸存者没登记到。
“田野调查是另外一条路”,张生说,通过在大南京地区寻访南京大屠杀期间的幸存者,来获得更多的遇难者名单。
国内学界,关于南京大屠杀发生时间、地点,有广义和狭义之分。广义论强调,南京大屠杀应从日军开始攻打南京算起,对包含南京城及市郊的非战斗人员的屠杀,在集中屠杀后还有零星屠杀,时间持续接近半年。
费仲兴寻用田野调查的方式为遇难者名单增添了834人。
退休前,费仲兴是南京炮兵学院的数学老师。该校坐落于南京汤山,是南京东大门。2001年,他从汤山地区的老人口中了解了南京大屠杀的日军暴行。此前,他一直以为大屠杀发生在城内及长江南岸。
他说,“南京陷落后,他们在城东扫荡时进行的疯狂屠杀,其延续时间又比城内长得多。这些暴行显然是南京大屠杀的一部分”。
2004年,费仲兴正式退休,有了充足时间。从南师大申请了专项基金资助后,费仲兴开始蹬着他那辆400块钱买来的“二八”永久牌自行车,开始了他为期3年,对汤山地区3个镇,90多个自然村的漫漫走访。
“只要天气好、路好就出门,也不分季节”,费仲兴说。
汤山地区834人的南京大屠杀遇难者名单,有一多半是费仲兴用自行车驮回来的;另一半,是电动车,“我老了,骑不动了,2006年改骑电动车”,费仲兴说。
和他差不多时间开始田野调查的还有南京大学、南京师范大学、南京理工大学、南京农业大学、河海大学的大学生志愿者。中国青年报记者戴袁支、南京民间抗日战争史料陈列馆吴先斌等民间人士也参与其中。
费仲兴说:“田野调查是个体力活儿,需要很好的身体。我当年也是只能做到半天访谈,半天整理记录。”
十余次的常态
同一个幸存者,费仲兴说通常他都会起码找3次,有的不下10次
在费仲兴印象中,最艰难的一次调查是在庞家边村一起为时3年的寻访。
1937年12月9日,年仅15岁的刘素珍亲眼见证侵华日军“用指挥刀砍头,像削梨一样杀人”。被杀的是13个黄梅桥来的难民,她不知道那些人的名字。
“她的回忆中有大量细节,但是当时我的访问者中只有她一个人看到了,不像其他事件那样能多人独立叙述,相互印证”,费仲兴说。
这事成了费仲兴的心病。
在庞家边遇难的13人是黄梅桥哪个村的呢?
直到3年后的2007年9月他才从句容无意中听到一个线索,锁定了遇难者们出自下涧西村。
从该村的幸存者口中,费仲兴听到的故事印证了刘素珍的说法。他还得知了其中8人的姓名。
费仲兴介绍,幸存者们清楚屠杀的过程,而不知道遇难者姓名的情况很普遍,往往需要两个独立的信源互相印证、补充。
“知道姓名的遇难者,与不知道姓名的遇难者,初略估计是一比一。也就是说,汤山地区遇难者总数估计在1500-2000人之间。”
就同一个幸存者,只要是有价值的访谈对象,费仲兴说,通常他都会起码找3次,首次是熟悉、访问,第二次为老人拍照,第三次将整理好的材料读给老人听,让他们指出哪些地方不符合当时的情况。
在3年多调查时间里,费仲兴总共访问了350多名当地的南京大屠杀幸存者。
“有的老人找了不下10来次”,费仲兴说。
这种状态,在南大张生、南师大张连红对田野调查的讲述中有出现,拜访同一个幸存者10余次“是一种常态”。
并非每次采访都顺利。南大的教授张生曾遭遇过幸存者的PTSD(创伤后应激障碍)反应。
“当时老太太正在择蔬菜,一听我们过来是冲着当年的事做口述来的,手中的菜一下就掉在地下了,情绪也开始不受控制”,张生说。
结合研究南京大屠杀的作家张纯如自杀、见证者魏特琳崩溃等案例,张生后来专门写了一篇论文《南京大屠杀受害者PTSD初步研究》。
即便学者也很难完全对伤痛免疫。
前后接触过200余名幸存者并制作遇难者名单的张连红,主动要求不要谈及调查内容的细节,“到后来,我们和幸存者见面,我只关心他的生活状态,完全不谈大屠杀。”
严谨的史料
“史料研究要求严谨细致”,在研究中,孙宅巍曾发现过史料的错误。为一位遇难者纠正了名字
与幸存者的回忆不同,史料需要的是更精准的研究和搜寻。
遇难者名单有关的史料散落在自南京大屠杀发生以来的各个时期、各个领域,甚至在国外文献中也时常能有所发现。
这对史料搜集者的专业能力提出了相当高的要求。
在过去的10年,姜良芹的主要研究工作,是为南京大屠杀遇难者整理名录,设计身份卡片。
这位南京大学历史系的副教授,花费了大量精力查阅南京档案馆、中国第二档案馆等国内多所历史档案馆,并多次前往台北国史馆等地搜集史料,核实遇难者姓名、身份,记载遇难经历。
10年间,她共制作14961张卡片,她说,其中确认身份的为13000多人。作为《南京大屠杀全史》的编者之一,她的研究成果被该书收入其中,并成为制作“哭墙”名单的参考。
“当年国民政府在战后展开的调查,对幸存者、遇难者、见证者都有涉及,人数也并不少。但他们的主要目的是为东京大审判、南京大审判取证,并非是大面积普查”,去年12月19日晚,姜良芹说。
她表示,民国时期进行的这次大规模调查产生的史料,后来成为了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名单来源的主体。
孙宅巍,今年72岁,他30年南京大屠杀史研究中,致力于编写遇难者辞条,包括姓名,在何时何地因何原因遇难,至今已有1500余条。
“史料研究要求严谨细致”,在研究中,孙宅巍曾发现过史料的错误。
孙宅巍举例说,发生在下关电厂的屠杀,根据当年国民政府的记录,曾有“许江生等45名工人被屠杀”。
他亲自走访了下关电厂,发现在当地的遇难者纪念碑上竟没有此人的名字。
通过对比早先一块纪念碑的照片和文字记载,以孙宅巍确认,虽然45人的遇难者数字是真实的,但“许江生”并不存在,而是当时调查者对遇难者“徐京生”的误读。
他为一个遇难者纠正了名字。
尾声
经过75年后,目前幸存者的死亡率非常高,“今年见过,来年就去世的情况很常见”
讲述庞家边惨案的刘素珍,已经辞世
有研究者对新京报记者称,1990年代还有2000多名幸存者在世,至今只余约200名。
南师大张连红表示缺乏类似数据统计,“幸存者确实越来越少,口述史的研究也越来越难做。”
“通过幸存者寻找遇难者名单这项工作,现在已经走到了历史规律的尾声”,费仲兴说。
南大张生赞同这一观点称,经过75年后,目前幸存者的死亡率非常高,“今年见过,来年就去世的情况很常见”。
强化投入是否能够找到更多遇难者名单?去年12月25日,纪念馆研究员刘燕军表示,“努力也不一定能成正效应,有就有,没有就没有”。
“我们没有放弃”,2010年,无锡发现一名南京大屠杀期间在拉贝家中避难的幸存者,当时拉贝离开南京时每个在拉贝家中的人都有签名对其表示感谢,此人就在签名中。“我们听说这个消息后,立马赶了过去”,张生说。
犹太大屠杀幸存者、1986年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埃力·维塞尔曾说: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名字,每个名字背后都有故事,这些故事构成历史。”
犹太人自战后一直在从事庞大的对遇难者名单的搜集、核实工程。2004年11月,“犹太大屠杀遇难者姓名中央数据库”建成。全世界的人,都可通过互联网在数据库查询到300万左右死于纳粹屠杀的遇难者姓名,和出生地、职业、配偶、遇难地点,甚至遇难者“名字背后的故事”。
在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内,建造了12米高的一堵遇难者档案墙,墙上1万多名遇难者的档案袋里,是数十年来整理的遇难者姓名、身份、遇难信息、见证人证言等详细信息。
2012年,还有一千多人的遇难者名单在核实中,“哭墙”的空白在为他们留着。